我叫俊梅，我娘说，我一生下来就是个倔丫头，一声都没有哭。
是的，我从不哭。小时侯，就是摔倒在石头上磕破了膝盖，血流如注，我也只是撇撇嘴然后接着跑。我想，我可能没有眼泪。也可能是我生理上有缺陷，四肢健全却独缺了那根泪腺。
18岁，别人给我介绍了一个对象，比我大几岁。
他是一个军人，说是快要提升军官了呢。我们那个时代就是崇拜军人，更甭说军官了。谁要是有一件绿色的军装，就会收获无数眼馋的目光。我四岁的弟弟就曾戴着他的军帽从村头神气到村尾。
他实在是个英俊的男人，浓浓的眉毛大大的眼睛，方方的脸在绿色的帽沿下更显得英气。他瞅着我的时候，我的心扑通扑通直跳。我是打心眼儿里喜欢他，他在我的眼里就是一个神。
他回部队的时候我就给他写信，我只有小学三年级文化，遇到不认识的字就去问我的二妹、三妹。就这样一个字一个字地我每次都得写好几页。妹妹们笑话我，说我写信的时候就像绣花一样，一笔一笔地把脸上也绣出一朵花来了。只是可能他太忙了，很少给我回信。
冬天，下着雪。
他用自行车带着我到供销社买来一条红红的方围巾，说是他娘让他给我买的。说这话的时候好像还有点犹豫。甭管咋说我都喜欢的不得了。怎么着也是他买的呀。软软的围巾围在脖子上真暖和！柜台上的镜子里映出我红红的脸蛋，真好看！我扭头看看他，我分明看到他的眼睛里闪出几道光来。
其实那天我本来挺高兴的。我长这么大还没有人送过我这么好的东西呢。我长这么大好像才明白幸福是个啥样子。
可是后来……
后来，他把我带到村边的田地里，空空的田野到处白茫茫地望不到边。我俩就那样走着，踩着厚厚的雪，走了好久他才说话。他说我是个好姑娘，他很喜欢我。可他另有爱的人，是他高中的同学，他俩好了两年了。他娘就是因为嫌那女同学脾气暴，死活不同意，为了打消他的念头这才托人给他介绍的我。他是被迫跟我好的。可他还是爱他那个女同学，明年他就要提干了，提了干就能带家属到部队了，到时候他娘就管不着了。所以……
所以……我明白了，我不傻。
我扭头就跑。呼哧呼哧地跑。心里象有只手在里面抓挠搅和。脚下的雪和雪下的麦苗都被我压的咯吱咯吱哭了起来。雪花打在我的脸上生疼，眼角边有水凉凉地淌下来了。我知道那只能是融化的雪水，不会是泪水。我是个没有眼泪的人。
终于，我停下了，回头呆呆地望着掉在雪地里的红围巾。白白的雪衬着红红的围巾是那么好看，这么好看的东西却不是我的。我不要。
我回到村口。快过年了，村口支起了杀猪的台子和灶火。那杀猪的台子前围了一大群人，旁边支着一口热气腾腾的大锅。屠夫不顾猪的吱吱求饶，一刀捅进猪的咽喉，热乎乎的鲜血咕咕地流进事先放好的盆子里。我留神看到那猪的眼角，淌出泪来了。连猪都会流泪啊。
我回到家，一眼看到堂屋的方桌上放着那条我没捡起来的红围巾。娘说他来过了，说是对不住我。我说：娘，不是我的我不要。围巾还是给他退回去吧。这以后每到下雪我心里就不舒服，这以后我一口猪肉也不吃。
我嫁给了别人，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当我的那个丈夫气喘吁吁地在我的身上做那个夫妻之事的时候，我的眼前总是闪过他的影子。
我知道，不管我承不承认我都忘不了他。
日子过的就是这么快，一眨眼几十年过去了，我都五十出头了。日子再艰难也过去了，养儿、育女、劳作……我的丈夫先一步走了。留下我这样一个半大老太婆跟着在城里做生意的儿子生活。可爱的小孙孙是我唯一的寄托。
我再也没见过他。只听说他后来转业当了官。我想我知道他生活的很好就行了，日子平平静静地过吧。
可我怎么也没想到我那天会在老乡的婚宴上见到他！
当老乡相互介绍我们认识的时候，我惊讶地发现岁月带给我们的是多么残酷的痕迹，要不是介绍，如果走在大街上我们谁也不会认出对方的。
都变了，唯一不变的是名字和我的心。
他说他早已退休了；他说他早已离婚了；他说他无儿无女……
后来发生的事说起来跟做梦一样。我好像又回到了18岁。我和他一起吃饭，一起逛公园，一起看电影，一起带孙孙……
我们拥抱了，跟爱了一生的人抱在一起是那么暖和！
他亲我了，我比初吻时还激动！
他向我求婚了！交给我一个包装的漂漂亮亮的盒子，说是等我们洞房那天才能打开。我笑，我听他的。
这年冬天，我们决定简简单单地办个婚事，就我俩人吃一顿好的就行了。他说要亲自给我做一顿好吃的。莫名其妙，我突然想吃猪肉了。我对他说，我要吃红烧肉，还要上好的五花的那种猪肉。他说，没问题，这就去市场买，买最好的五花肉做给我媳妇吃！
看着他骑着自行车的身影隐没在人群里，我的心里甜的跟蜜似的。我终于要做我爱了一辈子的人的媳妇了。这时，我发现天上飘起了雪花，雪花打在脸上很快化成了水。我心里顿时起了阴霾，天空雾沉沉地压了过来……
清晨。我颤颤巍巍地下床，浑身无力，像走了一趟鬼门关。门外的儿子听到动静赶紧过来扶我。急急地问我要干什么，我说我要去卫生间，我听到我的声音苍老的象斑驳的老墙皮。
我站在卫生间，镜子里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白发苍苍？对，才五十出头的我一头华发如霜。只因为，只因为，只因为——他死了，他在骑车去给我买猪肉的路上被雪滑倒了，脑溢血……
我仍然没有哭，我只是一夜华发。
我突想起了他送给我的那个盒子，回到卧室我小心地打开它，里面是一支红红的绢制梅花和一条红红的围巾。那围巾就是当年那条啊！我拿起它，一张粉红小卡片飘落，上面写着：俊梅，你当年带着红围巾时真的很俊，那一刻我真的很动心。
我把红围巾围在脖子里，镜子里雪白的头发衬着红红的围巾是那么的好看，我喃喃地说：娘，这么好看的东西是我的，是我的，我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