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跨越野山峰峦，都能看到孤独的庄子。渐渐的，庄子成了我的朋友。没有大家宗师的光环，没有前辈先哲的高深。而且不老，只是中年。平淡从容，所有的智慧收存于言语的木讷。脚上的那双他亲手编织的草鞋，温软亲切，把“体贴”“亲和”“自然”还有“轻松”这些词汇，解说的明明白白。
不必怀疑的确认，就这样相识了。山风，吹动退色的布衫，淡淡的白菊花，飘来初夏的暗香，信手拾些枯落的松枝和干透的柏条。难怪，炊烟中，会浸漫着野山的味道。
山林浓郁，山峦叠障，山风浩渺。生命的感觉，缓缓推出。生灵的思维，柔柔铺开。这个千年永生的庄子，把自己对自然之子的感怀，用甲骨文演变的符号，记入他熟悉的竹简。用山茶花飘浮的气韵，浸入他慷慨的襟怀。
“齐生死，等古今”。哪里还需要殿堂经讲？悠然于最简朴的生态，自处自适，怡然自得。人性与天性，个性与野性，和安相融。所有的道，所有的知，都源于人心，起于青萍，释于天灵。一但，被冠以堂皇的说教，不是无奈，便是违心。看一看历史，读一读烟云，人类种种不幸，是不是皆因欲望偏激而起？受制于得失，受制于拥有，受制于繁华。在心中，生出“剪不断、理还乱”的不安，饱受创伤，滞重晦暗。如此这般，你还指望什么？能给予你心性的慰藉呢？
花蝶与渊鱼，蚱蜢与鲲鹏。在那个智慧的眼光中，闪动着任性和逍遥。翩翩飞舞、随波游动；轻灵蹦跳，扶摇霄汉。生命本原的自由，根本不理睬束缚和拘绊。天生故我，我行我素。每一步腾挪、每一个跳跃，每一次呼吸，每一声歌唱，都由我由心，坦坦随意。纵然是短暂如瞬间的生命，无不灿烂光芒。
曾几何时。精美的囚笼，困住了飞翔的翅膀，死水的池塘，锁住了远游的梦想。悠然的生活成为过去。食物换走了自由，安逸夺去了时间。被那些俯首从命的习惯，驱赶着，匆匆忙忙、随波逐流。泥土、水流、碧野、蓝天，成为难得的奢侈。人与自然，隔着远远的距离。来自天然的精神，怎能不拂袖而去？
晌午的山间，庄子坐在那块突起的岩石上，竹筒里的泉水，清凉着他叩斧而歌的喉咙。蓬乱的发束，在温和的山风中，松针似的抖动。目光看透似的望着我。
“你快乐吗？”
我想了想，说：“坐磐石，沐空云，松风洗礼，庄子同行。没什么不快乐了”。
看着他的眼睛，我用一种书面语回答，显得自己有点文化似的。
“你好像是懂快乐的人呢！”
在这野山之上，天地之间，面对前贤，静看自己，我真的懂什么是快乐吗？是呀，好像是懂的。喜欢山水，山是野山，水是大水；喜欢诗书，诗是俚曲，书是野传；喜欢音乐，音是低唱，乐是二胡；喜欢行动，行是远足，动是折腾。喜欢财色，财是金钱，色是美人；喜欢自由，自是民主，由是逍遥。喜欢安静，安是无扰，静是荒凉。把自己的喜欢，归结于自己理解的快乐，这便是快乐吗？这就是懂吗？
一阵风起，从高高的树上，落下枯干的树枝，掉在草丛中的寂然无声，掉到岩石上的清脆作响。庄子将近身的那几根树枝拾起，折了大约的长度，插入他的柴捆。神态，自然而满足。
他用手在前方画了一个弧：“这一大片山，一大片林，樵人看到的是柴禾，猎户看到是禽兽，医者看到的是药材，文人看到了峻美和壮阔，政客看到了上下和起伏，各钟所爱，各取所需。你说，快乐是不是愿望所向？”
“是啊，快乐就是愿望能够实现的满足。”
“那么。如果愿望没能实现，你还会快乐吗？”
“……”我无语！无语。
庄子淡淡的一笑：“快乐，受到愿望的左右，受到外在拘束。那就已经成为痛苦了。”
“快乐和痛苦。在你的眼中，很象你和你所梦化的蝴蝶呀！”
“蝴蝶、蚍蜉、鲲鹏，还有朝三暮四的猴，都是快乐的，因为它们有着自由的逍遥。无拘无束，由着自己的天性，觅食，嘻戏、繁衍，那就是它们的快乐原则。这种天性的快乐，对于我们人类，也是天然的，与生俱来的。”
“可是，我们每天、每月、每年，感觉中，这种天然的快乐，好像并不多呢？”
“禁锢、绳索；束缚、牢笼，正是我们内心的欲望，捆绑了自己。”
“自己制造的，还可以自己去打破吗？”
“大约不是建造与打破这么简单了。烧成的陶器，纵然打破，能够还原为粘土吗？”
“是啊！进得来，却出不去了。以为重新走向田园，走入山水，去农耕渔牧，就是回归自然了。映着物欲的眼，已经物化的心，是难以真正的快乐起来的，无论你身在何处。”
庄子笑了。
我也傻傻的跟着笑。
天，蓝蓝的，在那一大片湛蓝的背景下，抺着山林窄窄的绿，山崖横断的石壁，那是点缀着青葱的苍褐。山脚下田园的黄花，一直铺到如镜的栗子湖，湖岸的芦苇，菖蒲。还有荷叶，浅淡的若有若无。鸥鹭如蝌蚪似的渺小，唯有庄子的灵魂扶摇而上。让我的跟随，这般吃力。
野山庄子、庄子野山。
身形无二，所思所想，确是地籁与天音。
真正的快乐，源于思想的园地。哪怕，那园地杂草丛生。大快乐，本质上是一种宇宙般博大的包容。包容了你所有的困顿和苦楚，时而似大鹏展翅，时而如金鲤搏湍。如果你已经视痛苦为生之内容，活之必然了。快乐，就会象这林风石泉，朴素山庄，不再索取什么，来慰藉自己，而是，自然天成，洋溢到可以馈赠他人。

二〇〇八年五月十一日星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