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我住在婶娘家里，睡得很暖和，真正感觉到有个家，比没有家好得多。可悲的是，那不是我的家，那是婶娘的家。我想起母亲，母亲不死，那该多好。天亮了，我仍在熟睡，一个嘶哑的声音将我惊醒。这人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婆，塌鼻子，我记得她是一个孤人，无儿无女，丈夫早死，曾经与我母亲一起守过棚子。她是来婶娘家借箩筛面的。她看见我，就指着我问婶娘：“这是你家来的贵客？”“什么贵客？那是龙生。你老连龙生都不认识吗？”她走到我面前。“啊，龙生，你可回来啦。”接着她说：“听说你犯了错误，现在可好了吧？”“是的，现在满刑了。”“你没有回来，在在外面工作了吧？安了家吗？有孩子了吧？每月有多少钱的工资？”她的话一打开，就像一个个重磅炸弹射向我。我只好老实地告诉人家。“说不上工作，劳改队就业，每月有二十四元钱，能糊住嘴，没有安家。”她听完我的叙述，就叹了口气。“哎，龙生，你知不知道，你妈死得真惨。她同我一起在兰家山守工棚，脚肿来走不得，都是我去外面弄东西，她就在屋里。她为什么，一切都是为你，一切都是为你。”她开始大叫：“她是希望你为她争光，可是你，却没有为她争气，走向了劳改队，走向了……，”她还想说下去，见我脸色不好，下面的话，就没有再说，拿着箩走了。
一提到母亲，我就想哭。是的，我对不住母亲。从小母亲就教育我，要好好读书，光宗耀祖。我不但没有衣锦还乡，扬名声，显父母，反而成了犯人，去了监狱。若母亲不死，也会被我活活气死的。然而，这一切怪我吗？我难道真是有罪的人？我只是实事求是地说了荥经饿死人，只是站在老百姓立场上，说了几句实话。母亲不是教育我，要为祖国、为人民做出一番事业吗？我为老百姓说话，为老百姓坐十年监，从本质上说，没有违背母亲的意愿啊。于是，我想到去母亲坟前祭奠一番，可是，婶娘告诉我，母亲没有坟了。包括祖父母的坟，与母亲同埋葬在一个地方的，因为人家修水电站，没有人去迁坟，人家就当着无主坟处理了。我内心很难过，但是，我没有什么法。我只有偷偷地哭过二次，并写了一首五言诗，专门记录此事，以表内心对母亲和祖父母的哀悼。
第二天，我又去问陈某某，我知道那裁缝不认识陈某某，就在附近打听。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婆从一个巷子走出来。她认识我，她告诉我，陈某某在六四年参加石棉矿的工作，现在在石棉。他的家安在荥经，他爱人，在大田公社住。我虽然未能见到这位老朋友，但总算知道了他的下落。我为他能有个幸福家庭，能有个好的工作而感到高兴。
回婶娘家时，天已快黑，在院子内的行道上，碰见初中同班的一个同学。这是狭路相逢。他与我结拜过弟兄，行道上没什么人，相互点个头，打个招呼，是很容易的。可是人家没有理，我不好招呼人家。后来听人说起，他是教育局造反派头头，他要与我划清界限，十分正常。下一天，也是这种情况，也是在这狭窄巷道上，也是狭路相逢，遇见小学时的一个同学，他自然也没有理我，我自然也没敢招呼人家。这时，我才知道，说反革命是洪水猛兽是什么意思。因为我是戴帽反革命份子，是人见人怕的洪水猛兽，人家不理，很正常啊。
这些人害怕我的时候，也有两个同学并不怕我牵连，听说我回来，就主动到我住的婶娘家下来看望我。大家寒喧以后，婶娘每人给他们泡了一杯茶，然后开始摆谈。他们都是曾经进过师范校的同学。一个是小学与我同班，初中与我同级，迟我一年进师范校的姜某某。一个是一直低我两个年级的杨某某。我们先回顾了读书时的友谊，姜某某一直记得，他进师范时，我曾经送过他一个大碗。然后他们问起我有关劳改和如何犯罪的事。杨某某说：“有人说你到成都去闹省委，这是怎么一回事？”我将有关情况告诉了他。姜某某说：“人家都说你死了，我总认为你死不了。他们都说你身体弱，一把把儿，不被整死才怪。我认定，你似乎有着一种精神力量，我认为你死不了。现在，你总算回来了。不过，我总认为你化不来。现在虽然就了业，但是，你的青春，你的爱情，你的家庭，你的事业，一切都没有，这些是补不起来的，我真替你感到不化算。是的，我知道你一直说的真话，你在求真理，可是，这个社会说真话有多少人听。谁能说你说的是真话？你应当吸取这个教训。人生只不过为吃为穿，为儿为女，你吃过什么？穿过什么？你的儿女在哪里？你一样也没有。不过，你现在才三十多岁，从现在好好干起，亡羊补牢，还未为晚。其实，我也并非没走过弯路，不过人走了弯路，就得很好总结，经后不再走弯路。我师范校毕业后，将我分配在石棉，我感觉离乡背井不安逸，就回家乡来了。开始，他们整我，入不了户，我就逐渐学乖了。我参加了居民段工作，拉了一段车子后，就给我安排了工作。现在我在工厂工作，每月五十二元钱的工资，有三个娃儿，妻子贤淑，全家过着美满生活。如果不是因为人家整我，我总结了经验，我就没有今天。这个社会，什么是真，什么是假，谁也说不清楚。就算你说的是事实，说得都很有理，但是你说得赢，犟不赢，起不了任何作用。你就得装糊涂，人家说是就是是，人家说不是就不是，只要随大流，就不会出事。你要与人家反起说，人家不整你又整谁？这些都是我生活的教训。这就是说，你得从为什么挨整中吸取教训。我知道你，就是太迂、太直，总相信书上说的东西，其实，书上说的与社会上说的、做的，完全不一样。书上说的是一回事，社会上做的又是另一回事，这是两回事，两回事，你懂吗？”他口若悬河，说得滔滔不绝，这些果然是他经验之谈，这是他对生活经验的总结，他是在与我上课。不过，他这一套，对我起不了作用。因为我知道，人生除了他说的爱情、婚姻、家庭、儿女外，还有其它别的。为真理、正义，也是重要的事啊。是的，许多时候，求真理、正义，求公平、自由，会付出很大牺牲。拔一毛而利天下，都不愿意去做的人，要他们去牺牲利益，当然是不愿意的。所以，我只感到，我与他之间，是不同的人罢了。若是在某种情况下，若是在学校与他讨论什么是人生意义，我一定会与他辨明白，一定要将此说清楚。可是，这种情况下，在人家好意劝诫的情况下，能与他辨吗？在许多人都将我当着洪水猛兽的情况下，他仍然将我当着朋友，人家完全是为我好，才给我说了上述一些话，若不将我当着朋友，才懒得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