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歌者，歌于西子湖畔。
总是精致扇面，半掩她浓妆抑或素颜。可有谁知，谁知她一生爱好只是天然。
歌过一年又一年。
她初见他，便是在这水汽氤氲的西湖之畔。
惊鸿一瞥间，她望见湖面船上的他。举止翩翩。
只一眼，便认定他就是答案。
按捺心中狂喜，她转身，落座，临风抚琴，那一指绝响是她用心弦在弹，想要，让他听见。
他果真移船相近邀他相见。
她递了刚巧烹好的新茶与他。
白玉的茶碗。青绿的新茶。
他抿了口茶。嘴角有一缕满意的笑吧。
他道，“茶。
香叶，嫩芽。
慕诗客，爱僧家。
碾雕白玉，罗织红纱。
铫煎黄蕊色，碗转曲尘花。”
是元稹的诗。可为何，她的心登时一紧。
这样的谈天总是愉快的。他是极有才华的男子，她又是极冰雪聪明的女子。他们聊得来的好像很多，绝口不提的，只是他仕途不尽如人意吧。觥筹交错间，周遭的喧嚣似与他们无关。就这样，秉烛，畅谈，弹琴，欢饮，达旦。
多年后的玲珑山上，清冷山寺里，想到与他的初见，她的嘴角，依然会略微上扬。
她会常常想起，他有意刁难，将少游词里的“画角声断谯门”改作“画角声断斜阳”，笑问她可会改韵。她可本非寻常女子，若是玩弄文字游戏，我琴操当真就比不过你苏学士么？不假思索，一阙改韵后的《满庭芳》被她婉婉歌来，
山抹微云
天连衰草
画角声断斜阳
暂停征棹聊共饮离觞
多少蓬莱旧侣
频回首烟蔼茫茫
孤村里
寒鸦万点流水绕红墙

魂伤
当此际
轻分罗带
暗解香囊
谩嬴得青楼薄幸名狂
此去何时见也
襟袖上空有余香
伤心处
高城望断
灯火已昏黄。”

一曲歌罢，这位骄傲的学士也不得不叹服了，她改韵后的词，与少游原作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呀。
她会常常想起，他叹她文采斐然。他与她谈天说禅。
四目相对瞬间，那是好美的画面。她好像，都有点意乱神迷了。一贯的冷若冰霜，像在刹那间解冻。
她也会常常想起，那个将她微笑冻结在嘴角的瞬间。他望着西湖问：“何谓湖中景？”他的神情，闪过一丝落寞，但还是不失洒脱。所以她说：“落雁与孤骛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他的神情似是满意吧。他晃了晃手中的折扇，她隐约瞥见，是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那阙。又问：“何谓景中人？”她已明了：“裙拖三幅湘江水，鬓绾巫山一段云。”他再问：“何谓人中意？”她心知她要他说的是他的意思，可她偏要说她的想法：“随他杨学士，鳖杀鲍参军。”他却无动于衷，只是漠然重问：“何谓人中意？”她不语。他拍案，道：“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
她似乎一瞬间清醒了过来，所有的幻想顷刻湮灭。
她只是琴操。他却是苏轼。
她想自始至终就只有他曾走进她的心里。而在他的生命里，这样的女子太多。
他的赞叹和他的刁难一样，也许不过只是一时兴起。他不过是他的过客。
她会突然羡慕甚至嫉妒起王弗，那个他经年之后依然心心念念的女子。
她也会突然想起，初见时他未念完的元稹的诗，“夜后邀陪明月，晨前命对朝霞。”邀他共对明月的是他，留她独对朝霞的也是他。或许这一切，初见时就已经注定了吧。元稹，那个吟了“除却巫山不是云”的元稹，那个《会真记》里负了莺莺的元稹。
想这些的时候，她已不是那个名动杭州的绝代才女。
她是这清冷山寺里的尼姑。
她就是这般决绝的女子。常伴青灯，永陪佛影，一世甘愿。只因西子湖畔，与他初见。
不是不会释然。只是不愿遗忘，那些曾经温暖过抑或冰冷过她的画面。
活在回忆里的日子总归还是不快乐的吧。否则她怎么那么早就离开。
她离开的时候，是他再次南贬的消息传到杭州的那天。
也罢，爱情本是一个人的感受。付出的本身已是一种收获。
铭心刻骨，与人无尤。
从来，刻骨铭心的爱恋，与人无尤，只和自身相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