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人见人爱的小女孩。
“啧啧，面捏粉造的，大眼睛多水灵。”
“小胳膊小腿也生得好。”
“美人胎子！”
打我记事起，就常听到这样由衷的赞叹。邻居大叔大婶们这个抱抱我，那个亲亲我。在热热闹闹的镇上，我俨然是个明星。只是在我能满地跑的时候，娘却难得带我串门了。爹爹是镇里的塾师。每天我和娘在庭院里等他归来。夕阳斜斜地跨过我们的小院，送来爹爹的身影。他不再迈四方步了，三步两步奔过来，一把抱起我，高举过头顶，“香香，想爹了吗？”
娘微笑不语，静静地迎着她夫君的目光。爹爹把我骑上肩头，一手牵着娘，“吃饭罗！”
爹爹中年得子，那年他35岁。那天清晨，院里那棵老梨树忽然在一夜之间开花了，满树晶莹，阵阵幽香。爹爹正不安地于树下踱着方步。随着哇的一声啼哭，稳婆喜滋滋地拨过门帘，“恭喜花大相公！府上添了千斤。”
“妙，妙，”爹爹拊掌大呼，“老梨开花千斤至，幽香缕缕扑鼻来。吾女有名矣！清香，清香，”就这样，花清香成了我的闺名。
爹爹的私塾在镇东头。有十多个八九岁的小哥哥跟爹爹习文断字。有一次，爹爹耐不得我纠缠，遂带了我去。那些小哥哥好调皮，见爹爹未到，正闹得欢呢。爹爹威严地咳嗽一声，怪了，他们立刻规规矩矩地坐好，接着摇头晃脑地念起书来：“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忽然他们像发现了什么，目光齐刷刷落到我身上。有胆大的立起身，“请问先生，她是我们的小师妹么？”爹爹干脆把我抱上案头，脸上是藏不住的笑意：“小师妹要看你们读书习字的，拿出师哥的样子！”
我望着他们，他们也定定地看着我。我那天一身素白的衣裙，娘在上面绣了几朵桃花。脚上是有荷花图样的绣花鞋。我扬起小脸，对他们甜甜一笑，“小哥哥……！”
爹爹把我抱到膝盖上，“别淘气，看哥哥他们习字哦。”小哥哥们得到了号令，端正身形，极卖力地习起字来。爹爹颔首微笑，“好，好。”习字完毕，小哥哥们围过来，七嘴八舌，“先生，我们带小师妹玩一会儿！”得到爹爹允许，他们众星捧月似的簇拥着我来到庭院里。
一个小哥哥变戏法似的摸出几块方糖，硬往我手里塞。他蹲下身子，“我叫杜威，你叫什么？”
“花……清……香。”我奶声奶气的。
“你几岁了？”
“我……”我掰掰手指头，竖起4个。“我4岁。”几个小哥哥没来由地一阵大笑。
“笑什么？她还小呢。别欺负她。”杜威呵斥了几句，小心地牵着我的手，带我去看那些花花草草。吃了方糖，我手上黏糊糊的，他掏出一方手帕，细心地帮我擦去。
后来跟他们玩熟了，我就经常黏着爹爹去学堂。一晃，两年过去了。这天，杜威为我买了串糖葫芦，十几人浩浩荡荡沿着河堤溜达。这条河很自然地将镇子分成南北两部分。我家在镇北，穿过一条小巷就到河边码头。河两岸，全是青条石砌的堤坝，隔百米就有一码头。娘一般不肯带我来的，那水清清亮亮，能瞧见人影。
忽然，一阵劲风掠过，我的糖葫芦倏地落下，又被卷入水中。平静的水面像被谁的巨手搅动一般，出现了一个大漩涡。那漩涡越转越快，我的糖葫芦被吸了进去。
“呜呜，糖葫芦……”我指着正在旋舞的糖葫芦，忽然呆住了。我分明看见，在漩涡的中心，蓝蓝的水下，有一个花园一样的庭院，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一袭蓝衣，手握书卷。身边的杏花开得正艳，火红火红的。
“看啊，水里有个小哥哥！”也许是我的声音惊动了他，他猛地一抬头，对上了我的眼眸。
“什么，在哪？”杜威他们顺着我指的方向，漩涡在缩小，慢慢归于平静。
“哪有东西啊，小师妹。”可我却看见他俯身捡起我的糖葫芦，又调皮地朝我眨眨眼，挥挥手。
晚上，我在梦里念叨“糖葫芦，小哥哥，”娘听杜威说起过白天的事情，心里很是不安。她忧心忡忡地在爹爹耳边叹息：“香儿怕是遇到不干净的东西了。”
那夜，我又梦见他了。月朗星稀，他坐在庭院的石凳上，托着腮，凝望着夜空出神。晚风中，衣袂翻飞，他是孤独的，落寞的，那亮晶晶的眸子笼着淡淡的忧伤。他的手上有一串东西，正是我的糖葫芦啊，他把玩着，嘴角浮起淡淡的笑意。
“啊，我的糖葫芦！”他居然保存着我的糖葫芦！醒来了，只是个梦，却是无比真切。我记住了他浅浅微笑的脸，记住了他跟星星一样明亮的眼睛。他是如此强烈地吸引着我，他是谁？他在何方？他是我心底抹不去的记忆了。
转眼间，我15岁，到了及芨之年。爹爹再不允许我去学堂。让我在家里随娘学做女红。闲暇之余，我也信手涂鸦。春天到了，爹爹好兴致，扎了风筝，一只大蝴蝶，用素白的细绢仔细蒙好，我给它描眉画眼，穿上花衣。临了，不忘题上“花清香制作”。云淡风轻二月天啊，我们全家去踏青，在野外放风筝。我的蝴蝶飞起来了，似在花丛中翩翩起舞。不知怎的，风筝线陡然一紧，断了。只见它飘飘悠悠消失在我们的视野里。
晚上，我见到了我的蝴蝶风筝。在他的书房。他长高了，显得更加俊朗。大蝴蝶被他挂在墙上，“花清香，花清香，好名字！”“一定是她了……”他的嘴角又浮起我熟悉的微笑，他双手背于身后，口里沉吟着：“她该长大了，一定比小时候更漂亮。”忽而他疾步至书桌前，取了笔墨，在风筝空白处留下两行小篆，“翩翩仙子自天临，暗香浮动花清香。”他审视片刻，调皮地一笑，在我名字旁边加上三个字“步寻梦”。原来他叫步寻梦，他曾经梦见了什么呢？真是奇怪的名字。
这个梦让我怅然若失，甜蜜、慌乱、隐隐的心痛。他叫步寻梦，他也会在梦中见到我吗？
这年的元宵节到了，晚上，我和女伴得到爹娘允许，到河边点放小荷花灯，它带着我们的祝福随波起伏着。街上是璀璨的灯火，河边是星星点点的蜡烛的微光，映着我们桃花一样的脸庞。
“看哪，清香，你的灯……”女伴惊呼道。我早看见了，我的灯在河中心顿住，晃晃悠悠往水底沉去，奇怪的是蜡烛仍在闪亮。
“有鬼，有鬼！”女伴一哄而散。我知道是他来了，一定是他来了。我伫立在码头边，心狂跳不止。我的小灯忽地停止下降，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