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是我出生的季节。
我生在农历三月三，一个放风筝的好日子。记得很清楚，十岁那年的三月三晴朗的不可想象，爸爸妈妈牵着我，穿过幽深的弄堂，在一个摆弄风筝的少年身边站定。这是我五岁时爸爸定下的规矩，每年生日都送我一只风筝，希望有朝一日我也可以像风筝一样，飞得很高很远。
“枫儿，你喜欢哪一只呢？”爸爸笑着拍一拍我的头，满眼溺宠。
自始至终，少年都阴沉着一张脸，死死咬住苍白的嘴唇，没有像一般卖风筝的小贩那样停下手中的活，换上笑脸招呼我们。他沉浸在风筝的世界里，如同掌握风筝生死的王子——“风筝王子”。
我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很久后才开口：“我想要……他手里的。”
“没扎好。”风筝王子腾出一只手，指指身旁的风筝，声音淡的让人光火：“这些随便挑。”
“我要新扎好的，不要别人挑剩下的！”或许是因为爸爸妈妈陪在身边的缘故，这句话我说的异常有底气，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风筝王子皱了皱眉，挑起眉梢看着我，明显放慢了扎风筝的速度，那样子分明是在向我示威。
我被他的表情吓住，轻轻摇摇爸爸的手臂，撒娇：“爸爸，我要那个么……”爸爸无奈地一笑，松开我的手蹲下来，语气是一贯的温和：“小伙子，今天是我女儿十岁生日，这只风筝就卖给我们，行么？”
风筝王子的手突然停在半空，抬头看着我，瞳孔微微一收：“今天十岁……”他顿了顿，声音轻的像自语，“农历三月三么？”
“嗯。”爸爸很肯定地点点头。
他收回目光，想了想说：“等一下吧，两三分钟就好。”
爸爸长长舒一口气，站起身，和我们一起看着风筝王子不紧不慢地将线轴认真缠好，小心翼翼扎好风筝线，递给我。他的目光长久地落在我身上，连找钱时都不曾移开。
在我们转身的一瞬间，他再次开口：“不要这样溺爱她，如果有一天，你们不在了呢？”
我回过头，看着他桀骜不驯如海般深邃的眸子，竟然鬼使神差地露出了微笑。

再次见到风筝王子是在一礼拜后，他依旧在上次的位置摆着风筝摊，只是顾客稀少。
我背着书包从他身边走过，忍不住偷偷瞥一眼他正在扎的风筝——是一只很大的燕子，骨架处还挂着许多叮当作响的铜铃。
“这么重，他能飞起来么？”犹豫了好久，我才幽幽地说出藏在心底的疑问。
他抬头看着我，一愣：“是你啊……上学去么？”
他对我的态度让我的心境明朗了起来，我向前走几步，点一点头：“我不想去上学，教数学的老师太恐怖了。我想跟你学扎风筝。”
见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手里的风筝，风筝王子故意摇响铜铃，声音有了些温度：“好看不？”
“好看。可是，它能飞起来么？”
风筝王子得意地一笑，鼻梁上有一节浅浅的纹络：“怎么飞不起来？它这么大，刮大风的时候飞得肯定高，而且声音也好听呢！“说着，他又摇了摇风筝上的铜铃。
我也跟着笑，顺势摸一摸铜铃：“今天风就大……”我没有说下去，呆呆地看着他。
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他边扎风筝边说：“今天不行，没扎好呢。”他仰脸看看市中心大厦上的巨大时钟，又说，“你还得上学。周末吧，我放给你看。”
“你骗我呢！”我一跺脚，抬高了音调。
“怎么会骗你？周末我在这里等你，说话算话！”
“真的？”
他不可否认地点点头，神情郑重。
“好！”我迅速拿起一轴风筝线，“如果你骗我，这个就别想要了！”我转过身向远处快跑，却被他追上来牵住手臂：“还没问你呢，名字。”
我把线轴藏在身后，刻意和他保持了一段距离：“我叫郑枫儿。”
他蹙起双眉，沉吟片刻才说：“我可以叫你，风筝么？”

高天——这是风筝王子真正的名字——他的确没有骗我，很早就带着那只大京燕在老地方等我。很可惜，这天连一丝风也没有，甚至还多了些燥热。
“为什么会这样啊！”我踢着脚边的石子，莫名烦躁。
高天抱着京燕，有节奏地摇着铜铃，低声问我：“你真的是农历三月三出生的么？”
“当然啊。”我点点头，坐在广场中央的长椅上，深深叹一口气。“你为什么不去上学啊？虽然我也不想上学，但是爸爸妈妈不答应。你的爸爸妈妈答应你可以不上学？”我看着高天挨着我坐下，不自觉挺直了腰。
“我没爸妈。”依旧淡然的语气，似乎是在给我讲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小学毕业认得字就够了，再说，我有手艺。”他拍拍怀里的风筝，伸个懒腰，看着我笑，“风筝是放不了了，天越来越热了，只有等明年。快回家写作业去吧。”他拍着我的头，像拍一只流浪小狗。
我瞪高天一眼，愤怒地打掉他的手。
他略带尴尬地缩回手，痞里痞气地笑：“风筝，你咋就这么相信我啊？不怕我是个坏人？”
“不怕。”他的话音刚落，我就摇头。
“这么肯定？”高天瞪大眼睛看着我，掩饰不住惊诧，“我没爸妈、不上学、没有名牌衣服穿，还不像坏人？”
“我奶奶也没爸妈、不上学、没有名牌衣服穿，我奶奶就是坏人么？”我爬上长椅，跪在上面，回头看着高天，“还有啊，坏人是抢银行的，又不是扎风筝的。”
高天夸张地笑出了声，眼底却一闪而过一抹无奈地哀伤。
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
“高天。”
“叫哥哥。”
“你明天还能陪我玩么？”
他歪着脑袋想了想，反问我：“玩什么？”
我转个身，猫着腰抱紧双膝：“教我扎风筝。”
他摇摇头，想都没想地回绝：“扎了风筝已经没用了，天气热了，谁还会放风筝啊？你傻不傻啊？”
他站起来，抱着风筝朝前走。我慌忙跟上去，习惯性牵住他的手。他一怔，挣脱。我继续牵，他继续挣脱。反反复复，我都记不得到底这样重复了多少遍。只是最后，我牢牢牵住了高天的手，他也再没有挣脱过。
“风筝，我会把你毁掉的。”
“在你把我毁掉之前，你已经被我毁掉了！”
“你真是农历三月三出生的？”
“当然。”
“你真是十岁？”
“当然。”

升上初中以后，我便越来越讨厌去上学了。
彼时的高天已经成长为英俊干净身材颀长的十六岁少年，只是他依旧靠扎风筝养活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