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儿从茶馆中出来时，忍不住叹了一声，说书先生的每一个故事都是以死亡为终结，不管是帝王将相还是江湖儿女，似乎注定了只有死亡才是最刻骨铭心的结局。
三百年的世间游荡，菩儿听到了太多悲伤故事，她曾试图去寻找每一个故事的主人公，可当她到达故事的发源地时，可悲的记忆早已经将她原来的初衷丢落得一干二净。
菩儿不知道自己来自何方，居住何地，叫什么名字，这世间还有什么亲人。菩儿只是一个鬼魂，受了某种力量的约束，既无法转世，也无法死亡的鬼魂。
夜渐渐垂下，空中飘起细雨。即便绵绵细雨中，入夜的长安城依旧花市灯如昼。菩儿不知该去哪里，便跟随在人群后漫无天际的走动。系在腰间的铃铛忽的丁零零响了两下，每当走到熟悉的地方时，铃铛都会不自觉的响起。
菩儿被眼前一株树木吸引，虽是初春时节，眼前树木却青翠的夺目。树上有纷飞的萤火，在浓密的枝叶中轻轻浮荡。树木后，一个垂眉老僧走出，向着菩儿弯腰合十。
姑娘似乎跟这株菩提树有缘。
一粒萤火落在菩儿掌心。
姑娘不想进菩提寺瞧一瞧吗？
菩提寺的匾额映入眼帘。
菩儿摇头，菩提树上萤火飞起，长龙般向着灯火辉煌的街市中蜿蜒而去。
菩儿转身追赶。
老僧叹息，她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
街巷路口，传来轻敲案板的声音，菩儿走进去，宾客满座，高高的红漆台子上，一个老人正在讲着菩儿从未听说过的故事。
那是发生在三百年前菩提寺内的故事。
那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子夜，守院僧人半夜醒来忽然听到寺门外婴儿哭声，打开寺门，雪落满地的台阶上，正躺着一个刚刚满月的婴儿。婴儿被冻得久了，哭得很厉害，所有的僧人束手无策，最后菩提寺的竹影禅师将孩子接过，谁知这孩子一入竹影禅师的怀中，便不哭了。
所有的僧人都认为这孩子跟禅师有缘，可是当禅师将孩子抱进观音大殿的刹那，那殿上的大钟竟然自己鸣了起来，钟声的悲鸣撕裂了整个长安城，有人在那一夜瞧到了观音流泪。
竹影禅师将孩子留在了身边，收为关门弟子。寺庙中从来不收留女客，而竹影禅师却破例收了这个捡来的女婴，还成了他的弟子，甚至在香客想要抚养的情况下，都被竹影厉声拒绝。
当时的竹影只有十八岁，却因为德高的修为成为菩提寺的主持。外界关于竹影收养女婴的流言越传越多，直到传位给他的老禅师站在竹影面前。竹影什么话也没说，用他紫红的袈裟将榻上的女婴抱起，孤身入了苍茫黑夜。竹影并没有离开菩提寺，他只是祈求老禅师在寺庙内的偏僻处留下一个小院。他跟老禅师说，这女婴不能离开寺庙半步。
他说，这个女婴绝对不是一个孤女弃婴那么简单，她的身上有戾气，她是带着杀戮来到这个世间，只有寺庙的清净之地才能化解她身上的戾气。所以，他不能离开她。她不能离开寺庙。
问话的老禅师忽然笑了，大笑中飘然离去。
但是，竹影却从老禅师的笑声中品到了凄苦。
女婴就这样在竹影身边慢慢长大，六岁时，她抱着竹影教授的经书在菩提树下朗读，点点的萤火落在她身上，竹影一身雪白的袈裟落满了纷飞的花瓣。十岁时，竹影将一串檀香珠挂在她的脖子上，女孩灿烂的笑意，银铃般的笑声传遍青山绿野。十六岁时，在竹影认为女孩身上的戾气已被十六年寺庙生活洗涤干净时，女孩第一次离开竹影一个人下山。
黄叶翻飞中，竹影忐忑的心情目送女孩越走越远。
可是女孩一走便是一年，竹影找遍了所有可能的地方，都没有女孩踪迹。在一个雷电交加的雨夜，入定中的竹影忽被寺庙中喧哗的脚步声打断，打开门的刹那，竹影瞧到了倒在大雨中的女孩，血迹褴褛的衣衫，苍白的面颊上沾着鞭打过的痕迹。身上的鞭痕更是触目惊心。
竹影惊讶的愣在当地。
女孩虚弱的唤了声师傅。再也没有力气，晕在地上。
女孩从新回到寺庙，却变得沉默寡言，再没有了往日的活泼可爱。女孩没有跟竹影说她在这失踪一年里究竟遭遇了什么。直到有一日竹影下山化缘途中遇到山贼，从山贼的口中听到了女孩失踪一年的所有消息。
女孩在下山后便被商贩骗走，商贩将她卖给了世家抵债，可惜那世家因为太富有而招来山贼的窥视，在山贼抢夺财宝要杀掉世家所有的人后，在世家备受虐待的女孩却舍身而出救了世家所有的人。女孩被凶悍的山贼带走了，直到半年后出现在菩提寺。
当日菩提寺雨夜的情景再次出现在竹影面前，她那遍体鳞伤的鞭痕是竹影永远无法忘记的痛。
天又下起了雨，竹影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寺庙中，瞧着菩提树下怔怔发呆的女孩。竹影走上去，握起她的手掌，抚摸她手背上的鞭痕，你为什么要跟不认识的商贩走？
女孩抬头瞧他，纯真的表情，抬手抚了抚竹影的眼睛，因为他的眼睛跟师傅好像。我想念师傅了，可是师傅不在身边，我便跟着他，我想他会像师傅一样和蔼可亲。
竹影心中一痛，蒲世家的人对你不好，你为什么要在山贼来时救他们的命？
女孩眉目中忽的卷过一丝绞痛，身子慢慢蹲了下来，因为师傅说我们来到这个世间是完成一场修行，每个人都要遭受苦难，蒲世家的钱已经被他们抢走了，这是他们的苦难，他们已经一无所有，若在杀了他们，他们的孩子会很伤心。我不想他们的孩子伤心，跟我一般没有父母。
竹影心中又是一痛，她并不是没有父母，只不过她的父母在她出生前就已经去世。
竹影不敢再继续询问女孩在土匪手中的事情，女孩却自抬头，在那山上，他们打我，欺负我，可是我不怨恨他们，因为师傅说过我们的命运是上天注定。每当我疼痛的时候，就会想起师傅房中所挂的卷轴，此时正是修行时。这些苦难都是我该修行的。可是，我想师傅了，我怕再也见不到师傅，所以我偷偷跑了出来。
师傅，女孩抬头，看着眼前禅师心痛的绞在一起的眉毛，商贩因为欠了蒲世家的钱被打断了一条腿，他一定很疼。蒲世家被土匪劫走了所有的财产，那是他们三代人积攒下来的财富，他们一定也很疼。那些土匪，为了生存虽然做了不对的事情，却整日要躲避官府的追杀，我曾瞧见一个被他们救回奄奄一息全身没有一块完整皮肤的土匪，他很疼，最后疼死了。所以，师傅，你不要去怪他们。他们都不是故意的。
竹影心疼的弯下腰去，他将她养在身边本是为了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