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孔墓么？
那个我上学时尊为孔圣人、受到顶礼膜拜的人，“文革”期间被唤作孔老二、被踏上千万只脚的人，就长眠在底下吗？
坟，大得有两三人高，光秃秃的，没有半根草、一节篙。小孩子打顶上蹲着下来，能够当滑梯（阿弥陀佛！我敬爱的圣人，我这样比喻是出于您对儿童的喜爱）。
伫立孔墓前，谁个不思绪万千呢？
一群举着“星星火炬”旗子的红领巾刚刚离去，一对来自南洋的华侨便缓步而来，男的西装革履、大腹便便；女的胳膊肘垂下鳄鱼皮皮包、珠光宝气。两位海外赤子双双跪下了，身子还未挺直，十几个操着东洋语的男女齐刷刷又弯下了腰；接着，五六个碧睛蓝眼勾鼻子的白种人自然地列成一字，垂下头去。金色的、褐色的、杂色的头发埋下了一张又一张的脸，一缕缕的头发任风抽打，似秋季墙头上挣扎的草叶儿。
这些人的心，在想着什么？
有谁能在死后，而且是千年以后，会享受到地球不同国度、不同地区、不同种族的人到坟前敬上一炷香？
“男儿双膝有黄金”。有多少黄金堆垒在孔圣人面前！千秋万代不计其数的“双膝”砌筑成的金灿灿的峰顶，如果有形，恐怕比珠穆朗玛峰还要高出一截儿吧？
孔圣人，你想到过你老人家的身后会是这般辉煌么？
你曾经被人辱骂过，甚至骂你从娘肚子里一出来就“名不正、言不顺”，说你是“野合而成”。你做过吹鼓手，为逝者哀鸣、招魂。尽管你才遇到一件值得你得意的事，或者构思出一篇好文章……
老虎拉车，龙耕地。你不是那个料，不知受过多少人的白眼儿。你是不是为了一口水、一嘴饭，而屈过七尺之躯？你是不是因为周围的人不理解你，邀请过清月做客于寒舍，心中却暗暗叹息？然而，你的信念、你的理想；你的忍辱负重咬着牙的拼搏、你的不懈的追求与钢铁般的毅力；你超凡的思想、你出众的文采、你无以伦比的学识，铸就了你“万世师表”的勃勃雄姿。从而，你的思想哺育了一茬一茬又一茬立着行走的高级生灵，将“孔孟之道“、“礼仪之邦”演变成基因，在中华民族的血液中流畅。
人类有哪一个能与你媲美？
讥笑过你的早已成为了粪土，被绿色生命吸收为营养，让牛羊当作美餐。
攻击过你的早已变成了泥土，年复一年、世世代代为后生者践踏。
至尊至极的秦始皇，身后竟不敢道出坟墓的真正所在地！那些横行一时的达官显贵，那些显赫一世的英雄好汉，他们哪个能像孔圣人一样享受人间连绵不熄的香火呢？说不定，在孔圣人巍峨的墓前跪着的正是他的政敌或所谓千古帝王的后人……
“孔林”万木争荣，绿荫如海，俨然是一座森林。在每株树下，每棵树旁，差不多都有一座土丘，像静止的海浪，无有穷尽。坟下的都姓孔，是孔河中永不凋谢的水花，与他们的源头，共同享受人间香火。
孔氏家族无愧是“天下第一家”。地球上任何一个家族在它面前都黯然失色：伊丽沙白、拿破仑、彼得大帝、日本天皇……
在孔圣人墓的一侧还有间小屋，据说是他的最忠实的弟子为他守坟用的。敬佩之时，心中不勉起疑：小小的一个学生，又没吃唐僧肉，能守卫一生，岂可守卫住永远？
中国封建社会的改朝换代，内战外火，乃至被视为浩劫的“文化大革命”，都未能使这座土丘变平；大自然的暴虐：地震、洪水、沧海桑田的变迁，这一切，守灵人吹死千万头牛，也顶不住。
那么，究竟是什么使孔圣人身后得以延续千年而到如今呢？风水吗？人间的真善美？还是人类的共同心声与需要？
这座坟，一定会保存下去的。到底能持续多久？我想，除非地球崩溃的那一天。

作于1993年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