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人们起了养小狗的热念，但狗源很坏，不好弄到。于街衢偶见有人牵玩，垂涎的目光便一齐相向，或涌拢上去，很好消受一回新的感质。留连之余，说不定都有一丝贪欲滋生起来：倘若自己家里拥有这一只，那该是何其欣幸的事啊！
然而物以密为滥。眼前的光景与往昔大不相同了,原始惹眼的宠物却变得搁眼起来。且看，京叭的,狮子的,或别的另种,混交杂殖,繁衍恣肆。况嗣裔多是变种变相，乖不耀人,大可不足以招人厚待和珍视了。滥必为灾。由此到处尽有粪便尿痕可见,且吠喧嘈凄，实在令人生厌吃紧。然而这是应时自娱的情形,正谬与否未可知。
我那时也想玩一只（非品种的不要）。问妻当否可以，伊先是恐怕花钱——买一只回来又不顶吃喝，替不了多大用场，终无回复。我因意决，非欲得一只不可。后来，运气真的到来了，终在一个朋友那里寻得一只纯粹的京叭来，她的出现于我是奇新的一见。而施惠者恐怕是养烦的缘故，其赐念想是一挥而决的罢。妻给她定名叫“茜茜”。我一定知道她是从外国一个公主身上嫁借来的，固然不很妥当，有辱斯文。初饲她时，放任她怎样都可。其“给养”是丰满的，甚至已超越了人的资饷了。
这家伙确实不悖我的眼力，愈来愈出落得精致极了。你不见便不知究竟是怎么一个样儿：秀珍型的精巧可爱而逗人。眼粒圆大而乌亮，实为京叭狗的标志之所在。眼与鼻与嘴之距极近，唯此处逞黑色，统身一白，毫毛若拉直一般，光滑而不腻。不加夸饰的说这灵物未必不是艺术方面的一个小东西。
说到动物对人的依恋份上，未免记起曾有的一只猫与其有相映之处。
以前我在军转干部楼居住时，喂养了名唤“三花”的一只大猫，芳名为儿子读小学时随便叫起的。无独而有偶。没想到竟然与大文豪周作人先生幼时寓居杭州花牌楼养的一只猫重名。文人家里有文气，周家猫名的缘起也一定有文气吧。这里的“三花”身上有黑、白、黄三色；花牌楼的“三花”为何等模样便不得知，恐怕连我父亲年龄段的人也未必可见那节历史了。这三花大抵遗传基因好，个头大，有喜人之处。人说猫大狗小乃为极品，想比她有幸沾了这份光景了罢。最令人心动的一面便是对宅主忠心不二，不甘离舍一步的行为。
一日，我的一个知友的夫人来家聊天。一见三花即起了赏意，言笑之下，贯例地加以美论。后来妻子见她喜见这猫，就送了过去，然而打电话过来说，三花一连五天不吃东西一点，怕是难以为计。为避叵测，未隔一日便送复过来。给它掷了些馍头，立即大肆吞咽起来——实在是不要舍离这个家了。虽然过去二十余年了，但由此而勾起的恻隐，终是久久不能湮灭。这大抵验了老太太们常说的“猫狗有恩存”的俚言。然哲学家们却说动物是没有思维的。三花死不别主的情形，又将何以解释呢？由此而发，妻有另一番感见：老的纯纯爱怜小的，而有的小的死死不恩报老的——猫狗不如。且听，一个女人家倒成了一个思想家了。
秋凉的一晚，一个亲戚借三花回去吓鼠。不过几日，不祥的消息终于传来，说是三花走失了……他们粗心地断送了鼠的一个最坚强的敌人，很是不应该的。为此我很悼惜它的失无。
她的不存在实在牵动到人的情感上，总也难忘那三色花痕时时见于面前。茜茜的到来仿佛慢慢冲谈了那影子。但总留着一点颇难消散。
中国古来对犬类似乎没有什么反感。尚且还有时尚可言。明刘若愚《酌中志》有记：万历年间，掌印①杜用，养一獬叭②小狗，最为珍爱。
《古今杂剧》有一句倒也恢谐。云：“你这阴阳！是哈叭狗儿咬虼蛋③，也有咬着时，也有咬不着时”。
又《红楼梦》三十七回，涉及小洋狗的描写，云：众人听了，都笑道：“骂的好，可不是给那西洋花点儿哈巴狗？”
可见，今人爱怜宠物当是趋了古人的足迹罢。
茜茜迁留敝舍已有五个寒暑了，他的生活与工作的情形我是无所不悉的。院的一隅有一排水口，暗通门外的污道里。时有老鼠出来造乱。想不到茜茜竟然李代桃僵，兼承猫的负担，日日恒守那口子处。可喜的是，不知茜茜从哪里得到法门总有好的捷报出现：鸣鸟侵晨。启门，但见一沉死的老鼠横在门口。狗偃扑地上，一边守着猎物，一边又望望主人。无庸说，必是在炫它的人所希企的力，还是别的另一种？或若含有请赏的味道？如此一例，也记不得究竟有多少个了。由此而来,寓宁静了，人宁静了，犬宁静了，鼠宁静了，一切都宁静了。林林总总，可说得是“非宁静无以致远”欤？
住民区有一个贯偷儿（不忌兔子吃草之大讳）白昼安卧，夜暗扰邻。实在是鼠一般的行径，很要人憎恶。尽管如此，我倒不十分在意。
茜茜的本能首要是警守门户。倘有生人走来，迅从半眠半醒的状态中跳出，楼上楼下番跑不住，便疯一般急叫：一边惊动眠人，一边震慑来者。这光景实在是很执的一个，对于我与邻舍都显得很是重要。贼子打心脾里憎恶这畜生的吠噪，当他们实施“白日梦”计划的时候。
还有一件事于我颇朦胧。每当月牙儿露出云际的时候，它总急急跑上楼的平台，冷对太空，久吠而不休。为此，我和家人都有些惊詑，便披衣持器出去侦察。然察也察了，探也探了，却终终不见疑端。后来沿它叫的方向看去，幡然彻悟，不禁失笑一声：昔有“蜀犬吠日”之说，难道茜茜要新创一个“邓犬吠月”的奇迹？
柳宗元《答韦中立论师道书》记云：
屈子赋曰：“‘邑犬群吠，吠所怪也。’仆往闻庸、蜀之南，恒雨少日，日出则犬吠。”
其文赅意说“蜀犬吠日”少见多怪。然却无深层之释。我想，蜀南多有淫雨不见天日，一旦太阳出来，群犬浴晴而叫起。意在喜阳恶阴。故阴则无声，阳则大叫——此为因喜而吠。试想人有人的道理，畜有畜的感知，万物依赖阳光而生，反之必死。狗的感知尚有人所不能之处，譬如狗自身能提前感知地震一样，亦能感知阴阳之变化。
犬之“吠月”尚无典记。茜茜焉何“吠月”呢？是不是少见多怪呢？我想不宜笼统说是，亦不可笼统说不是，究竟何因，一直在想。不妨这样想：大概可能月之“阴晴圆缺”的变化，很可影响地球物质的变化。月之缺而引起犬不适，不适而吠，必有情因。或是缘于犬的本能——于宁静中突然乍见天上有残败怪物出现，错认它是与人为敌的异端，而一任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