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从小至今都住在乡下，连省城都没来过，在村里也很少走访家族邻居，老家是她生命的中心。
母亲年轻时非常漂亮，生于大家庭，说是小家碧玉不为过。或许正因为如此，高大帅气的父亲对母亲一辈子死心蹋地。父母吵架，摔盆砸碗在我的童年记忆里次数很多，动了拳脚，恶语相向也发生过。小时侯对于家庭争吵，不知道帮谁，默不着声或者躲出去。父亲忙于全家生计在外挣钱，为人磊落热情，仗义多助；母亲操持家务，勤勉于一家饮食浆洗，菜地园子，也没少忙活。在那物质匮乏的年代，父亲结识的朋友常来家里，一住就是十天半月，父亲好客，家中惜藏的花生、黄豆、米酒，母亲养的鸡鸭小畜，朋友消化了大半。母亲看不惯父亲如此大方，自然拉脸相对，争吵由此而起。回忆起来，各有道理，父亲处身立世，朋友互相照应是平常事情；母亲勤俭为家，深知一家老小生活不易，那时是多么艰难的年岁！
犹记得十二岁那年，姑妈家出嫁表姐，我和哥哥翻遍全家箱柜，硬是找不出一条没有补丁的裤子，穿什么衣裤去吃酒成了最大的难题。后来是堂哥借了两条裤子过来，裤子屁股也是破的，只是从内贴上布块用缝纫机缝补，比外补丁的衣裤不那么扎眼罢了。母亲看人，有种女人天生带来的深刻，谈论父亲的朋友，有入骨之处；父亲借出去的钱打水漂的不少，拖欠七八年没有还的也多，重病急需要钱时没收回，死后欠钱的那些朋友更是不曾登门。
我看见过父母舒心的微笑，那是在我和大哥都读完中专毕业之后，在西部的乡村，90年代一家出两个中专生是稀少的。在外打工，领会到父母心里有份开心，生活慢慢见好转，父母很少吵架了，这样的状态直至父亲去世。
父亲不幸患上胃癌，检查出来已是晚期，殚尽家庭财力后，父亲在疼痛与饥饿中辞世。父亲临走的前几天，一直念叨母亲，把我和大哥叫到面前说：你妈这辈子是遇到我了才过得好，我死了你们对她好点，她没读过书，你们是文化人，不要和她计较，不要待不得她；你们长大了我不操心，她很少去别人家里，没什么朋友，你们要照顾好她……我和大哥跪在床前，母亲站在身后直抹眼泪，嘴里诺诺地想说什么，又呜呜地哭起来；父亲说完，有泪在深陷的眼眶里滚动；我没有在父亲面前让眼泪淌出来，把一家人的手拉过来，握在一起。
父亲走后，家里近两年时间就母亲一人守着老屋，我和大哥都在外打工。常常牵挂母亲，细细地想念，竟发现母亲连一件像样的首饰都没有。她和父亲结婚时，是贫穷年代，没有。去年妇女节前，我给母亲订做了一对银镯，是黔东南凯里市的手工银铺里做的。托朋友带回家去，母亲十分欢喜，我打电话回去时，她说我浪费了点，买一支就够了，还买一对！大哥常带女友回家，和母亲聊谈得来，回贵阳后告诉我，母亲很爱惜镯子，打理菜园时不戴，洗菜洗衣时不戴，常常是一天忙完家事，休息的时候才拿出来看看，戴一阵子。今年年初，大哥结婚生子，母亲的脸上多了些笑容，戴镯子的时间也长了起来。大哥和我说笑，说家里来客前母亲没有戴手镯，客人坐不到二十分钟母亲悄悄把手镯戴上了，一顿饭工夫下来自然谈过手镯；去洗菜洗衣服也戴着，衣袖高高挽起，乡亲问起手镯，母亲说起是我买的时候少不得笑几声。我不曾想到这对银镯给母亲带来了这么多事情。
没有父亲的交待，母亲晚年也会过得幸福；于节俭的母亲而言，金镯和银镯不会带来落差。看见母亲，就会想到父亲。春节期间，在家里吃饭喝酒，看着微醉的母亲，我不知道说什么，往母亲碗里不断夹菜，菜盛到快要掉下来。她的白发开始多了起来，早已不再让她下地，但她的身体还是一年比一年瘦，手镯戴在腕上，空隙越发大了。今年我没有去前年那样想家，家里有嫂子和侄儿陪着母亲，打电话回去时会挨个儿和她们说说话。贵阳到老家不算远，工作难得假期，很少回去探望。
重阳节，想去父亲的坟头烧点纸，敬杯酒；想喝家里的米酒，之后躺在古旧的老床上，听老屋另一头的房间里，传过来母亲安睡的鼾息。